第五章(1 / 3)
洪武二十一年,我八岁。
那年秋天,天分外蓝,胡杨树的叶子早早就变得五彩斑斓,只等着一场秋风把它们从枝头摔到地上粉身碎骨,然后安静地风干或者腐烂。
秋风还没有来的时候,羊石镇来了一个奇怪的杂耍班。
杂耍班的人是乘着马车来的,从第一辆马车上走下来四个男人,为首的是个身材低矮白面无须的干瘦老头儿,头上戴着方巾,其他几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虽然身材魁梧,却对老头儿毕恭毕敬唯唯诺诺。他们叫他班主。
我姓朱。我听见老头儿班主告诉父亲他姓猪,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居然有姓猪的。爹听了却肃然起敬,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头。不许笑!我只好憋住不笑。朱班主和爹讲自己的需要和要求时,我注意到这个干瘦的老头儿没有我在杂耍班那三个男人以及爹的脖颈间看到的突出的喉结。他掏银子和端茶杯的时候,极像一个女人,翘着唱旦角才用到的兰花指。这个动作在老头儿班主的身上显得很是可笑却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好房间,定妥时间,朱班主向门外看了一下停在他们马车后面另一辆马车上的的车把式。我看见车把式立刻从车辕上跳下来,拿出一条长脚凳放在地上,马车里探出一个人头,是位老妇人,老妇人下了车,车厢里又探出一个头,紧接着下车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模样的女子,她踩着地上的脚凳,像只麻雀一样轻盈地一跳就跳到了地上。老妇人扶着她走进客栈径直上了楼。
朱班主盯着她们上了楼,才回过头来。他伸手来摸我的头,我躲了一下不想被他摸到但还是被他摸到了,他得意地一笑,用手蘸着茶水翘着兰花指在柜台上写了一个字。我困惑地看着那个比牛字多出两条尾巴的字,他哂笑着说,这个朱。可是我听不懂,这个猪和那个猪又有什么区别?
后来,爹说朱是当今圣上的姓。我说姓什么不好非要姓猪。爹一把捂住我的嘴,探出头去惊惶地看看客栈四周,回过头一顿暴凿。圣上要姓什么难道还要奏请你这个小兔崽子定夺吗?你这张破嘴,迟早给我惹出烧身之祸来。
爹说的没错,烧身之祸果然不久就来了。但是,不是我惹来的,烧的也不是爹。
那天早晨,雾气还没散尽,羊石镇人就早早来到爹客栈前面的小场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双手筒在袖子里,脸皮皲裂,鼻孔里面伸出一撮黑黑的鼻毛和胡子混在一起,在雾气里嗡嗡嗡嗡,就像找不到新鲜牛粪的臭苍蝇,翘首企盼着杂耍班的表演。杂耍班的六个人坐在客栈里吃着茴香豆喝着高粱酒,不紧不慢地谈论着与表演不相干的事,丝毫没有顾及到外面嗡嗡嗡的人群。
朱班主,今天表演什么啊?爹端过去一坛红高粱酒腆着脸打问。
吞剑、吐火。朱班主押一口酒回答。
坐在旁边二十来岁左右的女子打开酒坛上的封泥闻了一下,好酒。她低声赞叹一句,爹和朱班主说说笑笑没有听到,但是我躲在柜台后面听到了。只见女子不停地把酒倒进面前的粗瓷大碗里,抬腕昂首一饮而尽。一坛酒很快就被年轻女子一个人喝完了。
太阳渐渐露出脸面,久违的秋阳懒散地洒在羊石镇爹的东西南北客栈周围,雾气变得稀薄起来,人们的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漠然的人群开始躁动,有人忍不住叫起来,班主,什么时间开始表演啊?太阳都快落山啦!快点开始吧,大家伙儿一清早就等着了,就为了看一眼你们的表演啊。
我看看老头儿朱班主,他还在吃茴香豆,死老头看起来瘦,从早晨起来坐在桌子上嘴就没停过,吃的倒不少。他们叫你表演呢。我忍不住也心急起来,其实不是我想看,他们早点表演完,那群该死的苍蝇就会滚蛋了,我的耳根也能清静一下了。呵呵,朱班主抬头看看门外,好,少掌柜,这就表演,你不想看看吗?很好看的。我摇摇头,杂耍班一伙人起身往外走了。
我打个哈欠在柜台后面缩起身子准备再睡一觉,不然可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不好了,着了!着了!快,水水水,拿水来!水!我刚睡着,就听见外面聒噪成一片,大家奔走疾呼,我听见他们惊慌失措地喊,水,快拿水来!水!真是讨厌,我嘟囔着探起头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却把头伸在半空缩不回来了。
年轻女子像龙一样从嘴里喷出一股烈火,只见她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像是很痛苦的样子,火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杂耍班的老妇人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路小跑却被人群阻碍着追不上,哑着嗓子喊,水!快拿水来!妇女们怀里紧紧抱着孩子往门外拥,男人们有的站在屋檐下,有的站在院子里,有的跟在老妇人后面追着跑,他们脸上有一个共同的表情,兴奋而且唯恐天下不乱。我看见朱老班主站在远处的围墙下,脸上泛着奇怪的光,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
跑在前面的年轻女子很快就倒在地上,化成了一段焦炭,留下两只小腿,脚上还穿着绣花鞋,绣花鞋上的荷花在秋阳下闪烁着奇异的莫可名状的光芒,看得我后背泛起一丝凉气,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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