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2 / 2）

那天晚上，麻小刀喝着土匪窝里血红的高粱酒，他说，如水兄弟，我决定改名了，以后就叫我麻刀。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今晚我杀人了，杀了两个，我看见我的刀上沾满了血珠。明天，我要给自己打一把刀，一把好刀，这样才能保护你。我点点头，仰头喝了一杯酒，我说，你要改就改吧。

我和我英勇的兵士们在匪窝里呆了两天，清点了他们藏在山洞里的金银财宝和囤积的粮食，麻刀架起炉火，真为自己打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我问他为什么不打一把剑，剑看起来更加英武一些。他说，你不觉得刀看起来更加沉静有把握一些吗？我笑一笑，我说，好吧，你喜欢就好。把匪窝里的金银财宝分给你的兵士们吧，作为将军之人，要学会一言九鼎。麻刀沉声说，你现在就应该学会这些。我哈哈大笑，我说，听你的。然后，我们把金银财宝均分给了一百五十位兵士，麻刀不要，他说，我只想跟在你左右保护你。其实没有多少财富，但是兵士们都很开心，他们分发银子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种成就十足的笑。

大年初三，我知道，新皇帝已经改元，新时代已经来了。那天，我们从匪窝出来，看见漫天飞舞着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覆盖了这一片尘沙喧嚣的荒山和大漠。我让兵士们放了一把火，烧了万恶的匪窝，这藏污纳垢的地方不知道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整座山上只有干枯的黄蒿草，见火就着，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蚀舔过苍山野岭，瞬时间就烧成一片火海。我看见白雪落在红色的火焰上跳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没有飞沙走石的惊险，大漠下雪的时候，平静的像是一汪古老的湖水。雪花静静落在大漠上，越来越厚，我们走到大漠中央的时候，天就黑了。白雪映照着夜色，就像是银白的月光一样。咔咔咔，兵士们的铁甲摩擦出的声音和脚下嚓嚓嚓的踏雪声，突然让我想起婉娘说过的故事。她说，宋金对峙时期，有一位叫岳飞的元帅，文武兼修，抗金数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在黄河流域打得金兵屁滚尿流溃不成军。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驰骋沙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初四，天色微亮时，我返回了羊石镇。站在曾经囚禁我十数年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的土地上，凝望着沉睡在一片萧条里的羊石镇，突然有一种悲悯之情。羊石镇的这些可怜的畜生们，挣扎在最底层的温饱线上，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嫉妒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用最恶毒的舌头唾弃别人，冬天的时候像狗一样蜷缩在炕上取暖，夏天的时候在毒辣的太阳下面流着乌黑发臭的汗水，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们只能这样做，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就像，天亮以后，他们不知道为何会分到瘸子李四傻儿子的粮食，但是他们会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嗡把粮食来来回回搬回自己绳枢瓮牖家徒四堵的破屋子里。

铛——我听见兵士们敲打铜盘的声音悠长悠长，在古老的羊石镇每条巷子里来回穿梭。发粮食了——发粮食了——乡亲们快去东西南北客栈领粮食——

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先开了自己的破大门，从里面探出头。兵大爷，你说发粮食了？兵士点点头，是啊，赶紧去，迟了就没了。妇女慌慌张张跑进院子里，仓皇地喊着，发粮食了，他爹，发粮食了，赶紧起来。一个男人慌慌张张提着裤子从屋里跑出来，发粮食了？发粮食了你还不赶紧找口袋，在院子里嚷嚷个屁啊。男人脱下脚上的鞋扔过去打女人，女人跑进了厨房里，男人提着裤子骂骂咧咧跳脚去捡鞋。一家门开了，两家门开了，三家门开了，探出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

羊石镇早晨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了，鸡飞狗跳，男人女人像疯了一样，手里捏着破口袋端着一切能盛粮食的容器朝着瘸子李四家的废墟赶过来，像是要奔赴一场轰轰烈烈的社戏生怕去迟了看不到一样，孩子们的哭声淹没在大人们身后的雪泥里。

你看，这群畜生，我这么厌恶他们，为什么还要把粮食分给他们呢？我站在废墟的最高处，那是曾囚禁我十几年的阁楼所在，指着疯牛一样撕扯推搡往来奔跑的人群，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泪花。这就是戚秦氏老太太曾说过的佛的众生吗？可是他们其实更像是一群畜生，一群愤怒而可怜的畜生。麻刀站在我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粮食发放的事务，我交给了麻刀，然后我跨上马背去了三水湾边上花妮儿的家。天黑的时候，麻刀带着兵士们回来了。他说，我发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让他们清理完那些烧剩下的东西，再把剩下的粮食发给了他们。我笑一笑，点点头。他说，你爹娘的尸体都掩埋了，就在胡杨林里那两颗最粗的胡杨树中间。我点点头，谢谢你。等清明节的时候，我和塔丝娜回来给他们立个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