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谢长顺讲课(上)(2 / 7)
研究大观园里到底有几重门,通过几重门就可知道,小说写的是不是皇宫里的事。我有一个朋友还专门从元春的生辰八字的漏洞中,考证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诸如此类的考证,就表明读者对小说所写的物质真实,是会计较的,他会通过物质还原的方式,来审核作家笔下的现实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读鲁迅的小说,他写了茴香豆,那些到绍兴的人,就会想吃一吃鲁迅所写的茴香豆。所以在小说中,你不能抽象地写茴香豆,你的描写必须是可以被还原、被现实生活所审核的,这是小说和诗歌之间一个很大的不同。诗歌重在抒发个人的性情,而小说有一个物质的外壳,这是小说这种文体最基础的方面。
我们读历史著作时,会明白明代、清代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有什么样的制度和什么样的官品阶级,但我们很难通过历史学家的讲述,真正明白明清时代的人是怎样过日常生活的,他们穿什么衣服,唱什么戏,吃什么样的点心,用什么样的器物,等等,这些都是历史著作中难以读到的。因此,小说能补上历史著作中所匮乏的当时的生活脉络,生活细节,从而使历史变得更真实、丰满。有论者说,小说比历史更可靠,马克思就这样认为,他说自己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所了解的法国比历史学家笔下所描述的要丰富得多。莫洛亚在分析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也说,没有任何历史文献会像托尔斯泰那样去描写一个皇帝,皇帝的手又小又胖,像又小又胖的手这样的词汇,在历史文献里肯定是不会出现的,但它会出现在小说里面。小说就这样把历史著作所匮乏的肌理和脉络给补上了。为什么说诗歌比历史更永久、小说比历史更永久?因为文学可以保存历史的肉身部分。
今天我们写小说的人,也是在讲述这个时代,讲述这个时代的记忆和经验,这种讲述,其实也是在保存一个时代的肉身状态。过一百年或几百年之后,我们的历史教科书里,或许只剩下一些结论,或只剩下一些制度、规章及历史规律的演变,这个时代更细微的一些方面,肯定是由小说家来保存的。所以,小说的第一个层面,是对物质的还原、对生活的还原,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写小说,这都是一个基础。
但我们都知道,写小说在中国一直是被藐视的。尽管早在1903年,梁启超就发表了那篇重要的论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把小说当作改造社会、启蒙民众的一个重要的文体。但在现代中国,鲁迅开始写小说之前,中国小说一直还是不入流的文体,在古代,写小说的人更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四大名著中没有一部的作者是没有争议的,可以想象,这四部伟大的作品,肯定是出自当时的有才华的文人之手,但到现在都无法确实作者是不是罗贯中、曹雪芹等人。在那个年代,就算写了小说,也不敢对外说,因为那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只有写诗才是摆得上台面的、才是高尚的事情。很多人不明白,何以二十世纪的文学巅峰要以鲁迅为代表。这就要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鲁迅是真正把中国的小说从一种渺小的文体壮大成重要文体的奠基者,在此之前,小说是没有多大的文体地位的。等鲁迅写完《呐喊》、《彷徨》中的二十五篇小说之后,小说才开始成为重要的文学样式,写文艺小说的人才开始多起来。到1925年以后,有大量的人在写小说,鲁迅又不写小说,改写杂文了。所以,鲁迅这个人很了不得,他成功地把一种文体变成最重要的文体之后,就不再写这种文体了,他又接着把杂文这种轻浅的文体给发展起来了。鲁迅的一生,无论在文体还是在思想上,都不重复自己,他的精神体量是很大的。
其实,中国之所以重诗歌,不重小说,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是我刚才说了,诗歌是用来表达“我”的性情、胸襟和旨趣的,而小说呢,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纵观中国最早的小说脱胎于说书和话本,它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从中国文人的观点看,一部文学作品,它必须要有一个作者自己开阔的胸襟、气象,才算是文学最高的境界。如果一部文学作品说的都是别人的事,那就是不入流的,这是小说一直处于很低地位的隐秘原因。《红楼梦》的地位之所以会比其它几部名著要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红楼梦》带有诗性和自我表达的成分,它不完全是讲别人的故事,它也是作者的自我写照,这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完全不同的。《红楼梦》算得上是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文人小说,它实在是作者的半自传性作品。钱穆先生曾专门做过研究,他说中国古代那么多的文人和诗人,几乎都不写自传,也不要别人为他写传记,为何?传记文学是二十世纪才开始从西方传进来的,胡适先生写的《四十自述》,是比较早的自传性作品了。胡适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就到处劝人写自传,目的正是希望能为此给史家留下点有用的、真实的材料。他劝过林长民、梁启超、梁士诒,也劝过蔡元培、张元济、陈独秀、高梦旦等人,但其中的多数人,都未及写出自己的个人故事就辞世了,为此,胡适一直“引为憾事”。胡适在《四十自述》的序言里说:“我们赤裸裸的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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